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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墙壁,白茫茫的灯光,白茫茫的床单被套,白茫茫的病房。
对于医院,祝语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感。
她曾经是红遍文工团的小天鹅,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四处为首长们演出。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她用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练舞换来了红遍大江南北的青年舞蹈家之称。
她并非富贵人家的孩子,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她是老大,老二老三都是男孩。都说皇帝疼老大,百姓疼幺儿。因此她这个最大的女儿就成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典型,要在家里忙里忙外照顾弟弟、洗衣做饭,又要在团里努力练舞,想要闯出名堂。
她能进团还多亏了父亲是文工团的后勤人员,成日求爹爹告奶奶的,才帮她争取到了去团长那里跳个舞的机会。她深知自己进去是多么不容易,于是更加努力起来。
为了成为团里的第一人,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然后啃着馒头骑自行车去团里练舞。中午又要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给弟弟做饭,有时候晚了,爸妈回家就会数落她。
她不爱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听完就出门,骑着自行车又回团里去练舞。
她长得漂亮,身段好,从小又有跳舞的天分。
她不甘心一辈子就过得如此窝囊,照顾弟弟、洗衣做饭、骑着自行车在梦想与现实中奔波……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
这些都是她无比厌恶的。
她要摆脱这一切,她想永远成为舞台上闪闪发光的那只小天鹅。
很多年的时间过去,她终于做到了。
那一刻,她在舞台上跳完了八分三十一秒的芭蕾独舞,踮着脚尖敬礼致谢,台下的军官们纷纷站起身来,微笑鼓掌。
没有人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没人知道为了这八分三十一秒,她在那间练功房里不知疲倦地踮起脚尖旋转了多少个日夜。
她的眼眶里是闪烁的泪水,而对于台下的观众来说,却不过是一个眼眸璀璨的小姑娘欣喜的神情。
没人知道此刻终于大获成功的她最想做的事情竟然是嚎啕大哭。
此后的一年里,她四处表演,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一名大学教授。
丈夫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爱搞科创,钻研论文很在行。但这并不要紧,他耳根子软,什么都听她的,也不爱计较,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她做主。
别人都羡慕地说她:“祝语你命好啊,野鸡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还嫁得这么好!”
那一年的时间里,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命好。
然而好景不长,她从未料到自己的人生竟然只辉煌了这么短短一年。
她用十年的汗水去换她的梦想成真,可是梦想实现得如此绚烂,绚烂到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那一次舞台事故是因为灯光原因。舞台不大,她当时正一下一下跳跃着,离台边还有两步的距离。
就在那一刻,头顶的一站射灯忽然间发出清脆的爆炸声响,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看见那盏巨大的射灯摇摇晃晃地朝她坠落下来。
所有的人都惊声尖叫起来,而她在回过神来的第一刻,不顾一切地朝前面倒去。
射灯并没有砸到她,然而因为失去重心,她跌下了舞台。
台子有两米高,她是后脚跟着地,韧带断裂,两根脚骨粉碎性骨折。
醒来的时候,她就躺在陌生的病房里,住了两个月的院。
两个月里,不断有人来慰问她,每个人都说着大同小异的话——
“真的是好险啊,幸亏你反应快,不然被灯砸中了,就不是受个脚伤这么简单了!”
“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别难过,会好起来的!”
……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得都快要麻木了。
可是她的耳边反复回荡着醒来那天医生对她说的话:“很遗憾,祝小姐,你的脚虽然能好起来,但今后都不能再跳舞了。”
那个年轻的医生还说了很多,比如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正常行动是没有影响的,比如住院期间千万要食补与药疗同时进行,比如……
她记不清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她只听进去了那一句话。
“今后都不能再跳舞了。”
所有的人都说着她有多么幸运,能捡回一条命真是不容易,可是那两个月里,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梦想坍塌了。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
她连这辈子唯一擅长的事情、唯一热爱的舞蹈都失去了,她捡回一条命又有什么用?
那只小天鹅不见了。
从今以后,她又只能做回以前的那个祝语,洗衣做饭,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
直到她有了孩子,直到她看见她的女儿在她面前翩然起舞。
那一刻,她暗淡的眼神忽然间亮了起来。
血液一瞬间沸腾了,太多的情绪充斥在心口,就快要叫嚣着炸裂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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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可意睁开眼的第一刻,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娴静姿态坐在窗边,眼神空洞而迷离,像是在追忆什么遥远的年代。
她坐在那里,眼神落在尤可意身上,却又像是透过女儿看见了别的什么。
尤可意艰难地张嘴想叫她,却忽然感觉到脑后的一阵剧痛,于是那声妈妈变成了吃痛的抽气声。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昏迷以前发生的一切,那声妈妈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了。
严倾呢?
严倾在哪里?
她慌乱地想要转头看看自己在哪里,可是头痛欲裂,她都快要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