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探了探两旁没人,这才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是因为小灵子偷偷听了皇上跟苏麻嬷嬷的谈话,皇上发了怒,连张公公都受了训斥呢。”
苏麻?
我头脑一惊,苏麻自从回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让我放心,那日乾清宫里面是什么情形谁都不知道,我也没想着要去问,这会听秋葵说起来,便暗暗联想到这件事情会不会跟我有关系?
让秋葵领着秋兰进屋之后,我看着秋兰淡粉面妆的脸颊,稍稍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秋兰便开始抽搐起来,看出来是强忍着的。
秋葵担心她面上腤臢让我不愉快,赶忙递了快帕子给她,并且示意她在主子面前收敛几分。
我适时说道:“看得出这次的事情乾清宫那边还挺严重的,你素日以来同小灵子走的也很近,虽说这次的事情想必同你没有关系,可难免不让人对你疑心,这样吧,你把你知道的所有的都告诉我,我来替你想想法子,看能不能保全你。”
我说的也正是秋兰心里担心的,自从小灵子的事情出了之后,她已经几天几夜都睡不好的。上次康熙为了警醒佟佳氏,把十几个宫女的舌头割下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秋兰半夜翻身,有时候会摸摸自己的腿脚,心里一阵阵胆寒,主子想要迁怒奴才,不会问奴才究竟有罪没罪,大多数的时候,可能仅仅只是迁怒而已。
秋兰扑通一下就跪倒在我面前,哭着磕头说道:“主子救命,那一日小灵子匆匆跑来找奴婢,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紧接着他就被人给带走了,奴婢原本觉得奇怪,想着要抽空去乾清宫看望他一下,谁知道就听到他被打死的消息,奴婢心里又惊又怕,主子又时常不在宫里,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着,很快就泣不成声,我留意到她刚刚说的话,便问:“你是说,小灵子是当着你的面被人带走的?”
秋兰认真的点点头,又说:“那日小灵子过来给了我个荷包,说里面是他这些年进宫攒下的所有积蓄,当时奴婢就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还来不及细问,他就被人带走了。”
也许是又回忆起那天的惊怕,她突然猛的磕头起来,口中直求我救她。
看来秋兰是真的不知道内情,我想了想,又安慰了她几句,便叫她退下了。秋兰走后,秋葵使劲看了看秋兰走的方向,过来小声对我说:“主子,如今乾清宫那边还查着呢,主子打算怎么处置秋兰?”
我明白秋葵的意思,虽然秋葵秋兰平时关系也是不错的,但如果我遇到了危险,秋葵肯定毫无迟疑的来保护我。在这个时代的奴才是有种本事,可以在主子面前低到完全没有自我,不是因为她们生来就没有尊严,而是她们的尊严荣辱都是依附主子而存在的,在她们的心里和骨子里就认为,主子的利益就是她们的利益。
秋兰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我的眼中还是个不谙世事高中生的年纪,我实在不忍心为了撇清自己而把她给推出去。更何况,这件事情或许我根本就撇不清。
便摇摇头道:“先不要惊动,让她还跟往常一样在宫里面当差。好歹如今皇上还看着我几分薄面,不会有人强制安上莫须有罪名给我宫里人的。”
秋葵感激而又敬佩的看着我,替秋兰给我磕头,紧接着又有些自怜起来,她心里大约在想,若是她出事,也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有主子袒护着。
夜里,我刚躺下,秋葵在身侧值夜,听到门口有动静,便披衣起身,见到是秋兰,她说有要事禀告,秋葵进屋问了我之后,才让秋兰进来。
秋兰在屏风后头跪着磕头哭道:“奴婢有罪,不该隐瞒主子。”我跟秋葵对视一眼,这算不算是意外惊喜?接着秋兰把小灵子被抓之前告诉她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天在乾清宫康熙和苏麻几乎要争吵起来,苏麻一反常态的坚持,终于有些触怒康熙。
“听小灵子说,那日张德胜公公都在殿外头候着不敢进去,小灵子进去上茶的时候见皇上脸色阴沉的很,两人都不说话,待小灵子走远之后,苏麻嬷嬷才说这都是太皇太后的遗命。”
还原那天的场景,久未见到苏麻的康熙自然是很高兴,结果苏麻说出来的话却让康熙颇为意外,从本朝开始,大清国力日益昌隆,再也不是初入关中那个需要靠蒙古外戚鼎力支撑才能震慑住万万黎民百姓的后金王朝了。康熙要娶什么样的女人,纳哪一位做妃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凭自己的意愿。可苏麻一张口却搬出了太皇太后,这让康熙不得不被迫遵从,心里自然是不会痛快的。
我可以想象得出,苏麻是多么急切的想要做成这件事情。她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一是因为她抓住了康熙的软肋,剩下的,恐怕也有她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不能蹉跎下去,才这雷厉风行的。
第二天,我来看苏麻的时候,窗外阴沉沉的,苏麻已经睡着了,现在她一天之中一多半的时间是在昏睡着,我望着她安详的脸,心里也踏实起来,希望她冒险经营的这一切不会白费,但愿能有个好结果。
景仁宫里,康熙大步流星的踏了进来,宫人们自然是跪了一地的,皇上游幸后宫,这原本是应该高兴的事情,可这里的人却都噤若寒蝉,因为康熙的脸色不大对劲。
这位皇帝喜欢生闷气,就算是气急了,也很少有勃然大怒的时候,可今日却不一样,跟着阴沉沉的天色一样,就要下雨似的。
佟佳氏像是早知道康熙会过来一样,穿戴得十分整齐,静静坐在那里等了好久,没等到通报,却见康熙自己打帘子走了进来。
她连忙起身就要行礼,康熙伸手制止了,他自己找了地方就坐,转首问道:“朕考虑了几日,册封齐齐塔雅娜的事情恐怕要缓上一缓了。”
佟佳氏疑惑的看着康熙,十多年的相处,她太了解康熙了,康熙说的缓上一缓,多半是要放弃的意思,急忙问:“可是因为苏麻在您面前说了些什么?”
康熙点点头,此时水云过来上茶,匆匆摆好退下,康熙提防的看了一眼,待水云完全出去之后才道:“原来皇祖母早有遗命,并不打算将她指给朕。”
想到这里,他心头有些薄怒而起,他加重语气道:“你素来侍奉祖母勤勉,怎么会丁点儿不知晓这件事情?”在他看来,若是佟佳氏能够事先提醒一两句,他此刻也不会感觉到尴尬。再说,若老祖宗真的有这样的打算,而佟佳氏一点都不知晓,这本身就是失职。
佟佳氏只得起身跪下,“臣妾有罪,可皇祖母并未对臣妾提及过雅公主的婚事,所以臣妾实在也无从知道。”她转了眸子看着康熙道:“可是臣妾听说,前几日雅公主去了佛堂找苏麻,两个人关在屋子里面还说了好一会子话,而皇祖母的遗命又只有苏麻一个人知晓,这会不会太凑巧了?”
见康熙神情一肃,却不搭话,佟佳氏只当康熙有些被说动了,她不希望自己好容易下定决心做的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便又添油加醋说道:“臣妾说句居功的话,自臣妾入宫以来,十多年间对老祖宗也算是尽心尽力,而老祖宗也是极疼爱臣妾的。后来掌管六宫,老祖宗更是事事都找臣妾商量,只偏这一件事情臣妾不知晓,这实在是有些奇怪呀!”
康熙此刻已经掩藏不住内心的愤怒,他拍桌子喝道:“你大胆!出了事情不想想是不是自己有做的不够的地方,而是含沙射影攀诬他人,你身为六宫执掌,处理事情就是这样不公正吗?”
他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佟佳氏一直以来都是忌讳齐齐塔雅娜的,这次却十分热心的要将小雅举荐给自己。原先他还有些高兴,不是因为小雅,而是佟佳氏终于又回到当初那个善解人意的时候,他很欣然的接受了佟佳氏的提议。
如今看来,佟佳氏并没有长进,那么她反常的举动说明什么呢?这里面会不会根本不那么单纯?
佟佳氏没想到康熙会是这样的反应,这一年多来受的冷遇已经在心里形成莫大的委屈和不平衡,好不容易帝妃二人的关系才逐渐和缓,眼下又因为这件事情又要反目,不免失衡哭道:“在皇上心里,臣妾不如新到的雅公主也就算了,难道如今臣妾连一个老奴都不如了吗?”
“你说什么?”康熙没料到佟佳氏会这样当面顶撞自己,心头诧异,有些陌生的望着眼前这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女人,心里是一阵阵厌恶。佟佳氏露出这副摸样,是不是在指责自己喜新厌旧?
佟佳氏似乎为自己如此大胆的举动惊愕不已,虽说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已经好久了,可她也知道自己虽然贵为后宫之首,独一无二的皇贵妃,可也是皇上的奴才,身家性命,乃至全族的荣耀都系在皇上的喜怒之间。
于是她不等康熙发话,便俯身用力连磕好几个头,以示忏悔。她不抬头看康熙的眼神,她内心仍然是不愿意就此屈服的。
看到佟佳氏这副摸样,康熙也有些动容,想到了往日佟佳氏的好处,深深叹道:“玉麟,你入宫多少年了?”
佟佳氏心头一惊,自从受封皇贵妃之后,几乎不曾听到皇上叫自己的闺名。起初以为皇上是要维护自己的六宫的权威,可又觉得这也是两个人关系渐渐拉开的征兆。此刻重新听到这个名字,竟陌生的不像是自己的一样。
“回皇上,臣妾是康熙九年进的宫,到今天已经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人生的一多半时光都在这红墙碧瓦之间,这么多年来宫闱斗争一日不曾停止,争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真正要的是什么,佟佳氏突然感到十分惆怅和乏力。
康熙听到这回答,也是十分惆怅,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八年可以活?
从小时候他就知道,这位后族家的嫡亲侄女,自己的亲表姐,一早就已经许给自己为妃的。但因为与赫舍里皇后的大婚,佟家为了给皇后让路,耽搁到大婚三年之后才让佟佳氏入宫。
一路走来,该有的礼遇自己也尽数给了她,就算她偶有些小任性,自己也都尽数包容,一方面因为她是后族的姑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她心里因为委屈而对皇后生出什么怨气。
赫舍里皇后,也是难得的贤后,只可惜走的太早了。
康熙平缓的说道:“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为朕做的一切朕自然都是心中有数的。朕对待你自问也是跟别人不同,该给你的,能够给你的,无一没有给你。可是朕也越来越发现,与你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不知道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朕实在觉得有些疲累,咱们都好好冷静冷静吧!”
说着,康熙便起身准备离开,临行前还特意看了佟佳氏一眼,心里头有些担心她会承受不住这些话。
如果佟佳氏是聪明的,她就有机会能想通她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就有机会改正,两人还有和好如初的可能。若她一味偏执下去,加上她如今的身份,对自己,对整个后宫的影响都是十分不利的。
可她真的能够想通吗?
他见佟佳氏没有任何动容,只是有些木讷的继续跪在那里,表情也不见变化,便在心里叹气走开。就快要出屋子,突然听到身后佟佳氏跪转叫道:“皇上刚刚等于下令要将臣妾打入冷宫了吗?”
康熙心里的烦躁被这句话又勾了起来,心头冒出“执迷不悟”这四个字,便没好气的转身说道:“你自己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他不管佟佳氏的痛哭,执意自行走出景仁宫。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自从过了年之后,天气也就一天比一天缓和起来。这时天空乌云密布,似乎有场大雨要降下。
张德胜见到康熙出来,赶紧上前打开御轿帘子,请康熙坐了进去,抬头看天,低声吩咐抬轿子的太监,“脚下都快着些,一会就有大雨降下了,可别让皇上淋着了。”八个大力太监齐声应了一句,一齐抬起轿子,脚步匆匆但十分平稳而去。
轿子里面的康熙怒气未消,随着轿子的晃动而越加烦躁,好不容易捱到了乾清宫,康熙下轿子之后便疾走入内,张德胜只好小跑跟着。
脱靴上茶之后,康熙心中的燥意还是没消,眼下虽说手中拿着一本书,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过。
张德胜悄悄的进屋在康熙耳边说了句话,康熙马上放下书,说了个“传进来问问”。
一会,只见一个一身旧衣的太监拱着身子入内,年纪倒是不大,三十左右的模样,看样子腿脚稍稍有些不便,大约是不久之前受了刑罚的缘故。进屋之后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康熙三丈远的地方不敢抬头,也不主动说话。
康熙侧目吩咐:“抬起头来。”
那人才缓缓抬头,眼神仍旧不敢直视康熙,康熙似乎在细细辨认,这个来自景仁宫的太监,自己究竟见过没有。
张德胜便在一旁吩咐道:“在皇上面前,可得知无不言,把你在牢里面说的话现在一五一十的重复一遍,若有半点欺瞒,连同你整个村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你可明白?”
那太监大力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才带着浓郁江西口音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半分,奴才原是景仁宫西配殿掌管烛火的太监,因前不久在当差的时候犯了荤,被主管太监发落到辛者库做苦活,没过多久又被发落到牢里服刑。”
张德胜又厉声问道:“那么你当差的时候,犯的什么错?把你发落到辛者库之后,又为什么让你下狱?是不是你在背后散播了什么对主子不利的谣言,才屡遭贬斥?”
那太监听后,马上生出了一幅哭丧的脸,将头深深埋在地上哭道:“皇上圣明,奴才并没有造谣,那日奴才当值的时候,确实见到佟府的两位公子在娘娘房中商量要事,这种事情奴才决计不敢胡说的呀!”
康熙目光狭长,一直没有说话,但内心已经是波涛汹涌起来,如果这太监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佟佳氏……
张德胜看了看康熙的神色,又对着那太监问道:“你说清楚一些,你是哪一日当值的,又是什么时辰见到佟府两位公子,你又听到了什么话?”
那太监继续磕头回道:“回张公公的话,奴才记得清楚,是去年的五月初三这天,刚巧轮到奴才值班,因为听到有男子说话的声音,虽然是在大白天,奴才也有些警觉,凑耳听了过去,谈话内容并没听清,只是好像有‘酒楼’两个字传来。当下奴才也并没在意,只是后来奴才不知怎么就触怒了主子,被发配被受刑,奴才至今都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