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只听传闻,便觉得我心思歹毒,工于心计,毫无人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专门干些草菅人命、惨绝人寰的恶事。
传闻不可尽信,因而我在此必须澄清一句:他们的想法——其实都是对的。
因我自己就将背信弃义、阴谋诡计当成吃饭喝水一般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别人的背叛,感触就十分有限。花了半天时间整理思绪,我已决定要利用一下这件事。
采鸟与常羲的人见过面,并且隐瞒了这件事。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既然还未有大军杀到,便说明采鸟暂时没有说出我的下落。若事情到此为止,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如果采鸟还有进一步的行动,那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四月春末,花晴帘影红。
我丢开酒壶,站起身来,看阁楼外蔷薇花海,深深浅浅的红色肆无忌惮地遮断了我的视线。浮游随意地倚在一根柱子旁坐着,懒懒地看着天空浮云飘过,像是只无聊地趴在阳光下,不时甩着尾巴的矫健豹子。
这些天,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会面无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说话他就静静地听着,我吩咐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做,只是永远顶着一张十分碍眼的死人脸。
虽然这人看上去着实没有什么意思,但独自在大白天喝闷酒便更加没有意思。
我侧头看了他一会,随手将桌上的酒壶丢给他。浮游眼睛也不抬地伸手接住,白开水似得一连饮了几大口,抹去嘴边的酒沫子,惜字如金道:“谢孟鸿大人。”
我重新拍开一坛子竹叶香,灌了一口坐到他的身边,笑道:“你的酒量很好。”
浮游抬头看我,黑沉沉的一双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我喝多少不会醉,因为我已经死了。”
确有过浮游已死,魂魄作恶的流言,可若当真如此,这青天白日之下的青年又是什么?
我轻笑一声,手指拂过酒坛外凹凸不平的纹路,语气不明道:“哦?”
浮游冷着一张脸,波澜不惊地解释,似乎口中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我因一点执念,神思未散。当日共工大人自觉天命已至,便索性以一身修为助我收拢魂魄,让我能以此形态存在,不至灰飞烟灭。我前来侍奉你,也是因为共工大人最后的命令。”
我慢悠悠道:“共工当真大义。”
心里却想,不管浮游说得是真是假,都已没有什么意义。
我在一月前传他以控魂之术,命他操纵大太监黄亮接近崇军。
因为孟且的请求,崇军的眼睛得以在眼眶之中多保留了几日。他被关在大瑶宫西侧,饭食全由黄亮负责,至今仍然被瞒在鼓中,以为孟且已死,成天叫嚣要报仇雪恨。
但虽崇军自觉身世悲惨,苦大仇深,可全家被屠一事,对周围这个世界的影响,比对他自己的影响要小得多。人们头一回听到他的故事,时常会在背后摇头晃脑地感慨几声,可时间久了,便只觉得日日听崇军鬼哭狼嚎委实困苦不堪,脾气差的有时还会忍不住刺他几句。
这时太监黄亮的存在就显得难能可贵。
崇军若说,我已没有一个家人;黄亮就道,我也生不出来儿子。
崇军若说,我卧薪尝胆已十年;黄亮就道,我翘首以盼等您来。
崇军若说,我心存死志誓要报仇;黄亮就道,我鞍前马后伴你左右。
真是处境相似,和谐无比,相处愉快。很快处世未深的崇军便相信了“朝中大臣对玄嚣一个妖孽把持朝政不满,因此派了黄亮来和他联系,密谋杀死玄嚣”的这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等到充分获取信任,黄亮便将孟且尚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了崇军。而今晚子时,便是按照约定,崇军逃出牢笼,前去救孟且的时候。
千语阁是囚禁孟且的地方,我让浮游去支开守卫,布下法阵,子时一到,便破坏那里的结界。从孟且获得自由到玄嚣做出反应,经我计算,大抵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这点时间里孟且不可能跑出大瑶宫,但对我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样做,便等于将浮游推到了台前。玄嚣的怒气需要宣泄的出口,浮游作为替罪羊,到时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虽说没什么人性,但既然只剩下这么些时候相处,或许应该试着对浮游好一点。
紫檀木的圆桌上摆了一些糕点,想起他似乎嗜好甜食,我便把一盘子绿茶糕拉到眼前,自己先取了一块,然后将剩下的给他:“光喝酒伤身,此物茶香浓厚,回味悠长,你可尝尝。”
浮游不言不语地拿起一块扔到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几口咽下去。
衣袖因为他的动作滑下,我发现浮游的手腕上有些图样,像是几片用墨笔细心勾勒上去的青色鱼鳞,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浮游这时正动手拿下一块,闻言瞥了我一眼,一脸严肃地开口:“八万余年前,我出生于赤水之中……”
“是么?”我想这应该这些图样大概有着极深的寓意,因为离子时还远,便给自己倒了杯酒,含笑等着听一个很长的故事。
“所以”,浮游咬了一口糕点,慢吞吞地接着道:“我的原身是一条鲤鱼,有鱼鳞。”
我:“……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