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逸峰上,石屋中,诸知晓正睡着,睡梦中的他才真的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无数痕迹每一条都让他人不能不相信,这位老人已经是古稀之年了。
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眼睛慢慢张开,眼中锋锐的神采,却一点都不似一个老人,他仍旧热爱这个世界并且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续光四十年,他人生最重要的分界点,他就住进了这个石屋,以双腿的代价,换来苟活的几十余年,一直看着这个世界的几十余年。
当年他与王之齐两人被林亚仁救起,他自断了双腿,被王之齐送到这里,以月神教天谴使的身份被囚在这里,而王之齐则隐居在那个小山村,也不再出世。
想来不胜唏嘘,两人,一个是照亮整个世界的圣光,一个是黑夜中不肯妥协的月光,他们同时离开世界,让世界沉浸在黑暗中,吹起的阴森冷风似乎再无停下的方法。
老人抬头逆着阳光盯着太阳,伸出右手似想要抓紧它,又似想要将它捏爆,眼中不觉一幅幅画面飘过,往昔岁月不断回溯。
那年是续光二十三年,诸知晓那年是二十四岁,那年他的名字和命运还未曾由他掌控,而是父母之命,天道之言,那年他的武功虽已臻化境,但他不曾想过改天逆命,他也不曾想过自己将会掌控很多很多人的命,他只在月神大人的庇佑下,在藏书塔中日夜研读,在阴影下偷偷注视着圣的代表,月下的圣姑,那么美丽圣洁的圣姑。
但那年,他看见了一个人,他就是王之齐,带着一把剑,在那之前,他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丽,那么锋利的剑,剑泛着银光,镶着宝珠,被那么一只年轻,热情的手握着,映衬着那少年那么自信,纯真的脸。
那年月神教被攻破,无边无际的人海,聒噪的叫喊着,编织着那一片声音的海洋,像他那年在船上看到的滔天大浪一样,不论人们多么努力,多么拼命的反抗,洪水都毫不留情的一淹而下,从头而下吞没,将他最重要的一切都吞没,只剩下他一人在世间的巨浪中浮沉。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出手,他一个手刀夺下了冲进藏书塔的一人手中的长剑,一柄不能再普通的长剑。长剑在手,几抖几刺就已经杀出了重围。
他很担心,连藏书塔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这么多人涌入,那圣姑常待的月神殿会乱成什么样子呢?转念一想,月神殿除了圣姑,其他几位护法也都常驻,想必以护法的手段,一定能保护圣姑安全。
虽说他给自己吃下了一粒定心丸,但他还是以最短的路直冲月神殿,路上的人,挡路者一律给一剑,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路上竟然鲜有几个能抵挡自己一两剑的,大致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看见月神殿门口的两尊月侍像了,以前高贵端庄的月侍如今却已经缺头独臂了,不觉间,他又提高了移动的速度,手中的剑也越发的快,角度越发刁钻,往往一剑就夺了他人性命。
门口有一人站着,手里拿着剑,精致的剑和精致的脸在那一刹那吸引了他的目光,但下一刹那,他已经探头往里边望去,他急切的想知道他的圣姑的安危。
但一柄剑斜出挡住了他的去路,站在门口的那个少年,竟然不让他看见殿内的场景,诸平安很愤怒,冲动已经使他出手,他能保证,这剑是他这一路上最快,最刁钻的一剑了。
门口的少年也吃了一惊,这是他杀入月神教以来,见过的,最快的剑了,而且也是最刁钻的。
但他临阵不惊,手腕一转,剑一绞,刺来的剑已经被卷了进去,片刻,片片俱碎。
诸平安却不管不顾,右手撒开剑柄,人已经合身扑来,正罩在卷动的剑上。
少年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撤剑,而且他也做了,他实在没办法让一个人自杀在自己的剑上,纵对方有千种罪孽,唯秉天行正,这是他的原则,他的道!
诸平安已经抱住了少年,但他的目光却不是在看着少年,而是往里面看。
里面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意见到的场景,圣姑,月下的圣姑正躺在血泊中,那是她自己的鲜血,跟所有常人一样鲜红的血液,但对于诸平安不同。对他来说,圣姑就是圣姑,是高贵美丽的,是高于人的!
他双目欲裂,泪水已经不能流出,他的世界已经在这个瞬间冻结,碎裂,他松开了少年,他无力了,跪下了,把头埋在双膝间,他没有想为什么,为什么护法没有保护好圣姑,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护法的尸体根本就不存在,他只知道,圣姑死了,她死了,她死在她奉献了一生的月神面前。他只知道,他的月神已经死了!
少年看着眼前跪倒的同龄人,不觉心里起了怜悯,他的剑垂下来,代表他的杀心已经没了,那跪着的少年,他就算有罪孽,也在这瞬间已经洗净。
但少年又看见了诸平安杀来时一路的尸体,又握紧了他的剑,他把剑指向诸平安的额头,大声道:“回头看看,看看他们,看看跟里面尸体一样的尸体,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人为他们伤心,像你为她一样,你杀了他们,你必须偿清你的罪孽,拿起剑,堂堂正正,用你的血洗净你的身体。”
诸平安竟真的抬起了头,面对着少年,凝视着少年,眼里是说不尽的痛苦,但同时也慢慢消退,他咬牙缓缓道:“你呢,你杀入这里,一路上杀了多少人,你是不是也该偿清你的罪孽。”
少年正色道:“月神教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秉天行事,毫无愧疚。”
诸平安站起身来,两目炯炯道:“难道他们就无人愿为他们哭泣,会为他们伤悲,凭什么剥夺他人生活的权力。你凭什么审判他们,你是天吗!”
少年道:“我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我知道我杀的人死有余辜,他们无一不是烧杀劫掠无所不为的人,我的剑下从来没有枉死鬼。”
诸平安道:“很好,你做的很好,你叫做什么名字,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少年道:“我叫王之齐。”
诸平安道:“很好,我是诸平安,我希望你也能记住我。”
少年道:“就算我记不得你,我的剑也会记得你。”说罢,他的剑已经来了,来记住眼前的这个少年。
诸平安却故技重施,合身撞了上去,果不其然,王之齐又是一缩,而诸平安趁此机会已经跃出三丈,在混乱的人海中点过几人的头颅,飞出月牙谷钻进了外头的密林中。
林外就是古江,这大陆第一大江,冲刷着一切,将甜蜜痛苦一并冲刷然后消散。诸平安钻进了古江中,泪从眼里出来又顺着江流冲进大海,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速度。
他随着江流一路东去,时间已经过了一日,他从江中跃出,两眼通红,他已经哭够了,但他还没有倾诉够他的愤怒,这愤怒一定要由鲜血才能浇熄,用背叛者和凶手的鲜血!
续光二十五年,王之齐带领江湖正道攻破合欢教。
续光三十年,王之齐攻破天阴教。
续光三十三年,王之齐攻破天地教。
但王之齐不知道,每次尽诛魔头后释放的教众中都有一人相同,他就是诸平安。
续光三十五年,周家天下山庄,江湖中所有或年轻有成或德高望重或成名立业的人齐聚在此参加庆功大宴,庆祝两年前宣告江湖四大魔教威胁尽除的天地教覆灭一案。这其中自然有从二十岁起就领袖江湖正道,组织带领除去四大魔教的王之齐,但却也有一个显然是不速之客的月神教唯一未死的教众,诸平安,只是座中无人认识此人,连交过手的王之齐也不知道。
本次大会,本是为王之齐庆功,只因王之齐虽扬名江湖,却无人能知其家出何门,师从何处,每次询问也都被婉拒,至他功成名就,渐渐也无人敢相询于他,因此这次大会就在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庄,周家天地山庄举行。
既是为了庆功,各人自然也都带了贺礼,纵是王之齐连连摆手,也不能阻止江湖众人对他的崇敬和尊重。
贺礼却是不少,两个下人一唱一摆,一一将贺礼加以展示,只是到了其中一件,唱的人不敢唱,摆的人不敢摆,僵持了好一会儿,其余众人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王之齐无有话说便也不做声,但宾客中却有一人突然叫道:“怎么不敢唱不敢摆了,拿出来看看啊。”
周家家主周古玉一下觉得脸上挂不住,斥责道:“何人任意喧哗?”
王之齐一拱手道:“古玉兄不必动怒。”转首又对那两人道:“两位只管陈示。”
两人齐声道:“这…”周古玉喝道:“叫你们做就做。”
两人一看家主动怒,只好照做。
这边一声喊:“诸知晓赠‘错’字一幅。”那便就摆出了一个画卷,拉开来,上面是巨大的一个“错”字,浓墨在白纸上格外明显。
周古玉听得这名字,登时大怒,道:“看门的是谁?这么大胆,谁让他进来的,我根本就没请过他,要你们守门何用?”
却听宾客中那声音道:“这本是江湖中盛会,我身为江湖中人,想来就来,莫非你看我不起?”竟是振振有词。